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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的功德——追念江崎诚致先生

来源:城市围棋联赛 作者:佚名 发布时间:2022-05-30 15:05:00 0次浏览
编者按:第1届中日围棋文化节开幕式暨中日围棋高峰论坛5月30日在日本东京中国文化中心举行。活动共分四部分:嘉宾致辞、纪念演讲、棋手座谈会及文艺界线上围棋交流会。《一盘没下完的棋》的编剧洪洲以《围棋的功德——追念江崎诚致先生》为题发言,讲述了自己与江崎诚致交往的故事。现经授权转载,以飨读者。


▲洪洲在第 1 届中日围棋文化节围棋高峰论坛上演说

围棋的功德
追念江崎诚致先生

这题目,源自江崎先生的一句铭言。那是在他率领日本文化界围棋代表团访问中国时的一次酒会上,作家井上光晴感慨地说:“我们来这里下着棋,喝着酒,极尽风雅。可是对日本向中国发动的那场战争,我没有忘记,今后也永远不会忘记。”深有同感的江崎先生当即回答:“这就要感谢围棋的功德了。”
围棋的功德!在江崎先生之前,似乎没有人对围棋的品格力量,做过如此凝炼而又充满情感的概括。



做为享有盛誉的作家,江崎先生曾数次被约劝访问中国,他都婉言谢绝了。他说“如果去的话,对那场 浩大的罪恶战争,能说些什么呢?要说又怎样说呢?所以我一直不愿意去。” 可是当得知中方邀请日本文化界 业余棋手组团访华的时候,他却毫无犹豫地参加了。

围棋!是围棋的神效,消解了他积淤多年的心中块垒;是围棋的魅力,将他引向了中国。
江崎先生由于那段历史不愿来中国。来了之后,自然也不会忘记那段历史;甚或使他不时地、更切实地想起那段历史。
访问重庆,江崎先生感慨异常:“一听到重庆的市名,我胸中总会响起往事的回音。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日中开战不久,日军轰炸机多次袭击过重庆。当时报纸上登载的各种杂乱的报道,我记忆犹新……沿途,可看到路旁崖壁上当年修筑的防空洞。经过半个世纪的沧桑巨变,今日再见当年战争的疮疤,令人心情沉重……”  (摘自《吴清源》)
访问南京,比赛场地设在江苏棋院。碰巧,离棋院不远就是五台山。那里埋葬着南京大屠杀时无以数计的遇难者。江崎先生得知后,马上要带全团去凭吊。棋赛组织者劝说比赛之后再去。可江崎先生执意不肯。在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五台山丛葬地纪念碑”前,江崎团长和全体团员脱帽肃立,默哀良久。然后,俯身细看碑上的文字。当时,他什么也没有说,沉痛的心情写在了归国后发表的文章上:“两天来,我们一行观赏了玄武湖, 谒拜了中山陵, 过得很充实。可是就我个人的感怀而言,心底的郁闷如何也摆脱不掉。这是因为时时想到五十年前日本军队在这里街头进行的大屠杀。那时我还是个少年。后来被征兵去了 (菲律宾) 战场,对那种事件的真实情景是知道的。南京所发生的事情,我可以想像得出。”



来到中国,见景生情,对那场战争的反思,不时地缭绕在江崎先生的心头。即使在观棋的时候也是如此。然而,身处日中棋友倾心手谈的环境里,江崎先生的心境,却迥然不同了。

在他的 《中国围棋之旅》 里, 记载了大师吴清源对中国著名军旅作家吴强指导棋的情景:“吴强先生微笑着。他面对吴清源先生徐徐投下而又步步紧逼的棋子,似乎感到了围棋的无穷魅力。这种感触或许又反传给了吴清源先生。吴清源先生下图片棋的时候也显得心满意足。我看着这两位先生的神态,再次感到围棋是超越时空的、将人与人心灵连结在一起的异常美妙的活动。“这里需要简要介绍一下吴强先生:他曾参加新四军,经历过八年抗日战争。江崎先生了解他的身份,所以当看到经历迥异的这两位老人,共对棋枰是如此的和谐,自然会深深感谢围棋的功德。



日本文化界围棋代表团访华,前后十七年。从第二年起,江崎先生一直担任团长。在他的率领下,团员们走遍了辽阔的中国大地,先后访问过北京、天津、上海、杭州、绍兴、苏州、南京、扬州、南京、合肥、武汉、福州、广州、昆明、桂林、成都、重庆、大连、沈阳、长春、哈尔滨、开封、郑州、洛阳、兰州、嘉峪关、敦煌、吐鲁番、乌鲁木齐、喀什、香港等三十几个城市。与各地的作家、诗人、画家、音乐家、舞蹈家、教授、律师、医生、科学家、企业家、工人、小学生以及政府官员……进行过无以数计的手谈。
每次来,还特邀著名棋士担任顾问。其中,小林千寿五段三次,新海洋子五段两次,旅日的芮廼伟九段、孔祥明九段各一次。



尤其难得的是有两次请出吴清源大师担任特邀顾问。这使得中方棋友在与日本棋友交流之外,还能一睹心目中偶像的风采,幸运者还能领受指导棋。这一切,都是江崎先生所赐。
然而在中日双方的交流中,却存在一个问题 ——所谓“交流”,本应是双向的,可当时接待日本棋友的 “首都文艺界围棋联谊会”是个纯民间团体,经费匮乏,难以赴日回访。对日方的几次约邀,做为联谊会秘书长的在下,只能以“在适当时候,一定去贵国访问”的外交辞令予以搪塞。江崎先生发现了我们的难处,在代表团秘书中野晓先生联系大企业筹资的同时,自己慷慨解囊。在江崎先生的带动下,所有曾经赴华访问的文坛棋友,也都纷纷出资。由此解决了我们组团赴日的全部开支。用朋友的钱去访问朋友,实在不免尴尬。但盛情难却,在几次推脱无效之后,于一九九
一年夏,以联谊会会长、老作家严文井先生为团长、中国棋院院长陈祖德九段为顾问的 “中国首都文艺界围棋代表团”一行八人,登上了由北京飞往东京的日航班机。



图片图片到达东京后的第一项活动,就是谒拜吴清源大师。在中国棋迷的眼中,吴大师是神一般的存在。能当面一睹风采,聆听教诲,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江崎先生是太了解中方棋友的心思了。
第二项欢迎会的盛大,也是出人意料。以吴清源大师为名誉顾问,武宫正树、大竹英雄、加藤正夫等超一流棋士为顾问,江崎先生为委员长,诸多文化界知名人士为委员的阵容显赫的欢迎委员会成员,悉数到场。此外,还有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常务理事、中国驻日大使,以及日本文坛、棋坛人士,共一百多人。我想,如果不是缘由江崎先生的威望,如此阵容是难以达成的。



正式欢迎和友谊比赛之后,江崎先生把全团八人邀到他的府上,与常到中国访问的棋友集聚一堂。此举,陡然给两国棋友的往来抹上了浓浓的情感色彩,令人感到分外亲切。受此启发,后来日本文化界围棋代表团的历次访华,我也如法炮制。蜗居窄小,容不下全体成员,就分一半到首都文艺界围棋联谊会副秘书长葛康同 (《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另一位编剧  ) 家里。今天到会的姜昆先生也曾在他的别墅招待过江崎先生和代表团所有朋友。
在江崎先生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木框,里面镶着的是有些折皱的纸, 纸上面是用圆珠笔随手写的字迹潦草的一首诗:
莫道江南隔海东,
相亲千里亦同风。
从今若许忘形友,
语纵不通心可通。

这是有来历的:日本代表团第二次访华,葛康同一路全陪,途经成都时一位好友送给他两瓶“五粮液”。他提了一路,准备日本朋友在上海出境前用以送行。可事到临头,由于言语不通,难以表达。为难中,他想起 了四百多年前日本和尚策彦周良到中国时给明朝翰林金仲山的这首诗,便向服务员要来一张纸,默诵着录下全文。身边的井上光晴先生仔细看着康同一字一字地写完, 将手一举,大声说:“明白!”。江崎先生伸手要过那 张纸,又仔细地看了一遍,默默地揣进口袋。实在没有想到,江崎先生将这张随手写的便条带回家中,镶之以框,悬之于壁, 一直珍藏了下来。






东京活动之后,江崎先生又携中野晓先生、马场隆摄影师陪同全团,到箱根、奈良、大阪游览名胜,与当地文化界棋手交流比赛,并瞻仰了正在举行的富士通杯的半决赛, 目睹了大棋士小林光一、赵治勲、钱宇平,王立诚的对局风采。所有活动,江崎先生都图片图片图片一路陪同,直到将我们送上返航的班机。
入关后,回过头,望着远远的江崎先生的身影,不禁想起初次见到江崎先生的情景。那是在一九八五年,以中野孝次先生为团长的日本文化界围棋代表团第一次来华访问的时候。一见面,便倏然感到这位前辈的与众不同:鹤发童颜,配着一身臧青色的和服,步履沉稳而捷健,仪态庄重而安祥……超凡脱俗,全然一派道骨仙风。多次交往以后,我不讳自己的字拙,赠给江崎诚致一把手书的折扇。扇面上“弈仙”两个字,便是我对江崎先生最初的也是后来不断加深的印像。



然而岁月无情。到二十世纪末,代表团来华时,我陡然发现江崎先生显见地衰老了。下颚蓄了白须,手里多了一条拐杖。团员们上街逛景,他却专找中药店,或者留在酒店养神 ——每到这样的时刻,我和葛康同总有一人陪他在房间里下棋。对局中,也明显感到老先生的棋力在减退……



2000年秋,多次陪同代表团来华的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事务局员小坂裕二君来京,约我一会。本以为像往常一样送来访华名单,商议日程安排。不料却被告知江崎先生病重、代表团不能来华的消息。并邀我和葛康同去东京看望江崎先生,旅宿费全由日方负担。我急忙说:现在中国经济条件好转了,我们可以自负费用,再不能用朋友的钱去看望朋友了。可小坂君说:这是不可能的 ——经费是常来华访问的朋友凑的,已经都收了上来,还能退回去么? 并强调:此事还瞒着江崎先生,怕万一去不了,让他遗憾。就这样,我和葛康同又次去了东京。



以往,曾四次造访江崎府上。每进门,都是高朋满座,欢声笑语。而这一回……不敢想。忐忐忑忑进得门来,只见病榻上的江崎先生正与先我们而到的伊藤先生说着什么。还好,尽管瘦弱,但面色红润,握手也很有力。这使我稍稍放下心来。简单问过病情之后,我和康同向江崎先生奉上了在国内即已写就的一首七言诗《弈缘歌》。其中有这样几句:
弈林诸贤何由聚?大家风范有先生。
吾等不才跻为侣,淡水之交三生幸。
语纵不通心可通,缘起毕竟是纹枰。
情起于枰越于枰,心通远胜话语通。

江崎先生仔细看过之后,立即让人给挂在了床边。另一侧镜框里的诗,前面已经提到。它一直挂在江崎先生的卧室里。江崎先生是何等珍视与中国棋友的情感,何等看重历时十数年的围棋之旅啊!然而……



翌年春末,伊藤礼先生通过传真向我转告了江崎先生仙逝的消息。并说:江崎先生临终曾嘱咐子女:朋友到家吊唁,客厅里要摆上一块空棋盘。于是我俩商议:在那棋盘上,下一局中日棋友的连棋,由我将江崎先生熟悉的中方棋友名单发过去,由日本棋友代为落子。于是,便留下了一帧弥足珍贵的棋谱。后来,田中广悦先生在翻译《游戏黑白》的时候,将它用在了封面上。棋到中盘,象征着江崎先生开创的日中文化界围棋交流还会长久地延续下去。



按照江崎先生的遗愿,当年夏天,由伊藤礼先生为团长的日本文化界围棋代表团又次来到北京。中国棋院、首都文艺界和我家, 先后举办了追念棋会。





在纪念江崎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的日子里,确实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可时间有限,就此打住。千言万语并做一句话:江崎先生对围棋,对日中友好,功德无量!

洪 洲
本名李洪洲,笔名洪洲。生于1934年,河北承德人。1978年因业余创作的电影文学剧本《永恒的纪念》被北京电影制片厂看中借调工作,次年正式调入北京电影制片厂任编剧。电影《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合作)编剧,此外创作的电影文学剧本有《晶晶雪》、《孤岛》、《浪子谣》、《秋思》、《思根曲》、《渔光》等。另有儿童电视系列剧《钩鱼》、《等你长大就明白》、《戒棋》、《铁索桥》等及电视连续剧《冰河里飘着红绸》、《到莫斯科去》等也拍摄播放。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担任首都文艺界围棋联谊会秘书长,著有《游戏黑白》,分别在中国和日本出版。

江崎诚致
日本著名作家,是日本文学最高奖项之一“直木奖”的获得者。他1922年生于日本福冈市,从小酷爱写作,他性情刚毅,个性独特。他的大量作品中有很多围棋方面的著述,著名的有:《棋悦同众》、《盘侧风雪》、《昭和的棋》、《棋的鼓动》、《名人棋所》、《围棋放浪记》和《本因坊秀格》等。他与吴清源私交甚好,花费了数十年的心血的传记文学《吴清源》,记述了很多吴清源鲜为人知的故事,曾受到了日本棋迷空前的追捧。